從一名被地方惡霸欺壓的少女,到違反紀律不慎把任務搞砸的“菜鳥特工”,再到穿上軍裝,成為沖鋒在前的優秀革命戰士。瓊花這個名字,連同她的命運,都與自己腳下的這片土地緊密聯系在了一起。
過去60年,《紅色娘子軍》講述的中國女孩成長故事,在世界舞臺上反復上演超過4000次,感動了幾代人。
為了慶?!都t色娘子軍》首演一甲子這個特殊的時刻,今年3月,中央芭蕾舞團從故事的發生地海南出發,開始了該劇全年超過60場的全國巡演。
5月16-17日,中央芭蕾舞團攜一線陣容來到上海宛平劇院,連續兩晚上演紅色經典。
劇中角色瓊花“倒踢紫金冠”的造型,女戰士操練場上的颯爽舞姿,紅軍排隊沖鋒陷陣,舞臺上快速前進的隊伍仿佛無窮無盡……這些載入中國芭蕾史冊的經典場面如今看來依然震撼人心;而“萬泉河水”,“娘子軍練歌”等經典的旋律,也成為印刻在幾代中國人心中永不磨滅的記憶。
隨團進駐劇院的中央芭蕾舞團黨委書記楊雄每晚坐在觀眾席,完整觀看舞者們的演繹。他笑著說,自己大概看了100遍,每一遍臺上發生的細微變化都盡收眼底。
“盡管如此,每次都會被這個故事感動,這就是經典的力量。”
在排練和演出的間隙,楊雄接受了解放日報•上觀新聞記者的專訪,關于一部紅色經典怎樣煉成,一支芭蕾勁旅如何鑄就,對中國芭蕾舞的發展前景有何期待,作為一名國字號舞團的管理者,楊雄分享了自己的觀點。
一、經典怎樣煉成
昨晚我們在宛平劇院完成了第一場演出,現場氣氛讓人感動。
首先是座無虛席,3年不見,我們再一次感受到了上海觀眾對這部作品的熱情。觀眾對故事的反應十分熱烈,當洪常青在《國際歌》中英勇就義時,我觀察到身邊有觀眾流下了淚水。據我觀察,觀眾中老、中、青、少都有,證明這部作品打動人的能力是無差別的。
《紅色娘子軍》上海場,中青年觀眾比例不低。
一部作品成為紅色經典不是一蹴而就的。
這部作品當年在創排的時候,從音樂、編舞,到舞美,都集中了全國最精銳的力量。
作曲吳祖強、杜鳴心、戴宏威、施萬春、王燕樵老師,都是當時國內優秀的音樂家,他們當中有的曾在蘇聯最好的音樂學院接受過系統的交響樂作曲訓練。
再比如這部作品的舞美設計馬運洪老師,他曾經以列賓美術學院第二名的成績從油畫系畢業,后來的93版西游記也是由他擔任美術。舞臺上的置景并不復雜,但是只要你坐在觀眾席,場景的立體感、透視感、光線層次非常豐富精美,帶給觀眾身臨其境的感覺,這是前輩了不起的造詣。
從優秀作品到經典作品,還要經歷長時間的不斷打磨。
上世紀60年代開始,《紅色娘子軍》經歷了將近十年的“集中打磨”。音樂和編舞做出過較大的調整。主創不斷收到社會各界觀眾的反饋,比如操練的動作設計,如何更接近軍人的狀態;比如瓊花的人物設定是一位鄉下的野丫頭,不能演成仙女的感覺……
直到近兩年,這部作品的主要編導之一蔣祖慧老師還會來團里,和年輕演員們交流作品細節處理要求??梢哉f,是幾代藝術家的心血和觀眾的熱情,讓這部作品在漫長的歲月中一步步成為經典。
我們到海外演出,美國或是澳大利亞,發現當地的觀眾對這部作品的接受度比我們的預期要高。他們認為,作品的主題是女性意識覺醒,女性的獨立解放,傳遞樂觀奮斗精神,價值觀上和他們很是契合。
經典的形成需要天時地利人和。無論是音樂、話劇、還是舞蹈,很多作品常常風靡一時,過幾年看就覺得缺了點什么。作品在一個時期的流行,除了藝術上達到的水準,還會有當時的社會心理和情緒在里面,時代變遷,對作品的感觀也會變化。
《紅色娘子軍》中的正反面角色都被賦予了鮮明的個性。
《紅色娘子軍》之所以能夠成為不受時空限定的經典,常演常新,走上世界舞臺贏得贊譽,主要是創作者在一開始就為作品賦予了非常豐富的主題與內涵,使得這部作品具備了很高的藝術濃度。
今天的演員在精神面貌,人物的理解詮釋上,應該向老一輩演員學習;而年輕人在技術能力和藝術處理上,還是有當下時代的特征,以及長足的進步。
我還記得第一次看到我們的小邱(中芭明星舞者邱云庭)對吳瓊花的演繹,真有一種耳目一新的感覺:“原來瓊花還可以演成這樣!”
今天飾演瓊花的演員是我們團的主要演員徐琰。她畢業自上海戲劇學院舞蹈學校,就是從上海走出來的演員。我想,今天回到上海來演這個角色,對她個人和對中芭都是很有意義的一件事。
“成為瓊花”是中芭演員向明星舞者蛻變的必經之路。
跳“瓊花”這個角色,首先強度很大,對技術的要求也很高。就像劇中的“瓊花”要經歷千難萬險才會走向成熟;一個舞者想要得到“瓊花”,成為“瓊花”,也得和“瓊花”一樣,經歷充分的磨礪與成長。
二、強軍如何鑄就
世界范圍看,每一個知名的舞團,都有自己的性格氣質,而中芭演員的精神特質,就是靠認真傳承這部鎮團之作來塑造的。
今年,中芭要在全國巡演超過60場《紅色娘子軍》,往年平均也會演4-50場。我常和來團參觀的專家說,中芭的底色就是紅色,演員們把傳家寶作品的精神內化到了身體當中。
所以你可以看到,中芭的演員走出來,就像一個個瓊花,他們自律自強,充滿生命力和奮斗精神。
我們也很清楚,中央芭蕾舞團這個名字,擔當著為中國的芭蕾事業開路的角色。
在京劇領域有“三并舉”的說法——古典、歷史新編、現代戲,三者并重往前走。無獨有偶,對于中芭的發展定位,我們的團長、藝術總監馮英提出了三足鼎立的概念:
大古典作品要表演好,這是守正創新的根基所在。
中芭演繹《吉賽爾》。
民族的作品要發揚好,中芭從《紅色娘子軍》而起,體現的是一種首創精神:民間音樂、舞蹈的元素融入西方古典芭蕾的框架,是民族性的突破。我們近年來編排的像《敦煌》、《紅樓夢》這些中國元素的作品,正是在這條道路上進行著持續的探索。
現當代舞的作品要探索出新路,這也是國際芭蕾舞壇的趨勢所在。在中國共產黨建黨100周年的時間節點上,我們制作了大型交響芭蕾《世紀》,在北京連演七場獲得了巨大的反響。去年完成首演的《歡樂頌》,用的是古典音樂,但舞蹈是現當代的,也收獲了良好的口碑。
中芭創排現當代芭蕾作品《世紀》。
因為芭蕾這門學科的特殊性,放眼全國的舞蹈學校,都沒有芭蕾舞編導這門專業,而請芭蕾領域外的編導來編創芭蕾舞的作品又的確存在困難——芭蕾光舞步就有200多種,熟悉芭蕾語言不是一蹴而就的事。
這種局面倒逼我們決定從自己的演員隊伍里培養芭蕾編導人才。
2010年起,中芭設置了芭蕾創意工作坊的機制,今年已經做到第14屆,以團內人才培養為主,也向社會上的編舞人才開放。有意思的是,我們發現入選作品慢慢也形成了古典、民族、現當代三足鼎立的局面。
有編舞志向的年輕人通過一年年參加創作、慢慢就立住了,自然地過渡到編導崗位上。
對人才的培養從來就是中芭的核心工作。人才斷代的風險絕對不能在我們這一代出現。我們一方面從全國的舞校招募優秀的新人加入,另一方面建立自己的舞蹈學校,都是為了建立、鞏固自己的人才蓄水池。
我們也面臨著人才的國際競爭。很多年輕優秀的舞者在學習的階段就前往歐洲,畢業以后進入海外的一流舞團。不過目前這種情況也在慢慢改變。一方面是我們國力的提升,另外一方面因為文化和生活方式的隔閡,對于許多芭蕾舞人才來說,去西方發展未必是最好的選擇。
中芭可以為優秀的演員提供更熟悉的工作、文化環境,更廣闊的機會和平臺,在國際化程度上也堪比海外一流院團。從上世紀80年代戴愛蓮老師引入英國安東道林大師開始,我們和世界上許多最頂尖的芭蕾大師都有各種形式的創排合作,團長馮英老師還長期在國際頂尖的舞蹈賽事中擔任評委,帶領演員參加重要國際性芭蕾活動,中芭正深入融入世界芭蕾的版圖。
放眼全國,專業的芭蕾舞演員差不多400多人——這當然是一個很小眾的藝術領域,但是,客觀條件不是我們甩鍋的理由,既然我們就是干這個的,那就應該把這件事做好。
三、行業如何壯大
這次來上海演出,我們派出了第一梯隊的演員?;栒n上,芭蕾大師徐剛老師也提醒演員們,演得好不好,上海的觀眾是看得懂的,是看過好東西的懂、比較出來的懂。所以,昨晚的演出很成功,今天也千萬不能有絲毫松懈的想法。
芭蕾大師徐剛。
有一次和上海大劇院院長張頌華先生聊天,我開玩笑說到,一座城市芭蕾文化的厚度,和開出的咖啡館數量是成正比的。上海無疑擁有中國最好的芭蕾舞的群眾基礎和演藝市場,是我們很重視的文化碼頭。
我們不僅希望把經典傳承的、大古典的作品帶來上海,也期待未來讓更多的新作品走進劇場,和上海的觀眾見面。
中芭民族芭蕾舞作品《紅樓夢》。
上海和芭蕾在精神氣質上的高度契合,其實就是海納百川,兼容并包的氣質。
芭蕾舞出現于意大利,興起于法國,在俄羅斯達到巔峰,無論芭蕾傳播到哪里,都會和當地的音樂、文化、民間舞蹈、生活方式深度融合。比如《吉賽爾》里德奧山區的民間舞蹈元素,《仙女》中蘇格蘭傳統舞蹈元素,還有《堂•吉訶德》鮮明的西班牙舞蹈風格。
法國波爾多國立歌劇院芭蕾舞團《堂•吉訶德》。
而當西方芭蕾走到現當代,創作者已經不滿足于古典芭蕾既定的范式。他們不斷地打破原有的規范和語言,尋求更自由的表達,可見芭蕾舞本身就是一個充滿了開放性和可能性的生態。
《宛如呼吸》扎哈洛娃 上海大劇院。
芭蕾是一門科學的舞蹈訓練系統。芭蕾的訓練很科學,有現代醫學甚至數學的參與,幫助舞者能更高效地發揮身體潛能,同時盡可能避免受傷。在芭蕾的訓練基礎之上,再加入了中國傳統舞蹈的韻味、特色,中國舞的優勢就慢慢發揮出來了。
其實,中國舞最大的優勢就是接地氣。它與我們的文化歷史相關,與我們的生活場景相關,這對中國的芭蕾舞創作者則是一個提醒:我們創作芭蕾作品,也要做中國人自己的東西,而不是一味模仿西方,或者脫離群眾,曲高和寡、孤芳自賞。
《紅色娘子軍》恰恰完成了芭蕾藝術在中國大眾化、普及化的工作。你看這兩天走進劇場的觀眾,老、中、青三代人都有。我相信他們看到同樣一個故事的感受是全然不同的,但是他們各有各的觸動與感動。而即使在老少邊窮地方的老農民,也都知道這部作品。作為一個舶來的藝術樣式,能夠達到這樣的社會穿透力,就是因為它做到了深入群眾。
有人會問,為什么《紅色娘子軍》這部作品能做到出手即巔峰?因為當年來幫助中國進行芭蕾學科建設的蘇聯專家們除了培養演員,還培養編導,除了教授古典芭蕾之外,還教斯坦尼體系的表演法,而這群芭蕾編導前輩又大都擁有中國傳統戲曲和民族舞蹈的底子。
于是這些堪稱先驅的創作者既會編舞、還懂表演、又熟悉傳統文化,是今天要努力恢復的狀態。
我們看到國外許多創作型的舞團,一流的芭蕾編導,之所以在藝術上能達成很高的成就,和他們接受完善的通識教育是分不開的。他們不僅是舞蹈家,很有可能還是畫家、音樂家、戲劇創作者;對本民族的民間舞蹈、藝術也有很深的研究。
英國跨界鬼才編舞家馬修伯恩創排的男版《天鵝湖》堪稱當代芭蕾的創新典范。
所以當我們說起今天的創作的時候,就是問兩個問題:第一,我們對傳統掌握的夠不夠?第二,我們對社會的觀察,生活的理解夠不夠?只要做到這兩點,就有機會創作出新的經典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