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山令人心馳神往。
杜甫《望岳》中“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的詩句,讓人領略到一種“蕩胸生層云”的壯闊與豪邁。乾隆皇帝曾在泰山“凌云踏蟾宮”,提筆描繪“一夜深宮亮,萬乘鐵騎驚”的萬千氣象。
各種各樣的神話歷史傳說,歷代文人名士的詩文題詠,不斷為泰山增添著新的風景,不斷豐富著泰山文化的內涵。與泰山有交情的文化名人眾多,北京大學教授楊辛就是其中一位。
今年3月7日,楊辛教授去世,享年102歲。5月10日,在濟南舉行的一場文化活動中,包括楊辛教授的兒子楊樂在內的與會者,紛紛追憶他的學術成就與貢獻,多次談到他與泰山的特殊緣分。楊辛對泰山的“美學觀察”,融合著美的品鑒和深刻的哲思,獨出心裁,別具一格。這為我們弘揚和傳播泰山文化提供了很多有益的啟示。
以生命為中心的天人之學
每個人心里都有一座不同的泰山。對于泰山和泰山文化的內涵,楊辛有獨到的提煉與概括。他對泰山美的獨特觀察與體驗,對泰山文化的獨特發現與思考,盡在于此。
他從哲學的高度,以“生”對泰山文化進行高度概括。如果結合他的人生經歷分析會發現,他的形而上思考融合了飽滿的生命體驗。
楊辛是個學術多面手,在哲學、美學、書法等領域均有很深的造詣,著有《美學原理》(合著)、《建筑》(合著,法文版、意大利文版和中文版)、《美學原理新編》(合著)、《師岱堂集墨——楊辛泰山詩書選》等。
北京大學官方網站發布的楊辛生平簡歷中介紹:他長期從事美學的教學和研究工作,離休后專注從事泰山文化研究與荷花文化研究,致力于研究與發揚泰山與荷花文化中所凝結的中國傳統文化的生命精神和高潔品格,努力將傳統文化與時代精神、德育與美育結合起來。
恰恰是美學與泰山的相遇,寫就了他學術生涯的一段佳話。多次登泰山的經歷,也涵育著他對于泰山更深層次的體驗和思考。
楊樂多次聽父親在不同場合詳細說起過這段緣分。
1979年,在濟南舉行的中華美學會工作會議期間,楊辛與武漢大學教授劉綱紀相約,慕名前往泰山。他們一路步行,過岱廟,經一天門、中天門、南天門,一路向山頂攀登,直到玉皇頂。
當晚,他們住在岱頂。那時候,住宿條件很差,他倆就住在“簡陋的棚子里”,2元錢一晚。條件艱苦,但完全值得。楊辛回憶,第二天清晨看到了“一生中最為壯麗輝煌的泰山日出”。他激動不已,從此與泰山結緣。
參與泰山申遺活動,對泰山有了更全面的了解和更深刻的理解。1986年,泰山申報聯合國的世界文化遺產時,北京大學成立專家組進行學術論證。楊辛成為專家組成員之一。他負責美學方面的報告撰寫,寫成的《泰山的美學考察》列入申報文本。次年,泰山申遺成功。聯合國專家認為,泰山的申遺報告是第三世界國家中最好的一份。
他幾乎每年都要專程登泰山,有時一年還不止一次。80歲以后,體力有些跟不上,就先坐車到中天門,再步行往上。
泰山為何有如此特別的吸引力?楊辛解釋:“每一次登山,我都經歷了一次精神的沐浴和更新。”
那么,他又是怎樣理解和概括泰山以及泰山文化的呢?他反復思考后認為,最合適的一個詞應當是生命的“生”。
他在接受中國文化報采訪時曾詳細回憶過這件事。有一年,他和清華大學教授吳良鏞同去泰山,清華建筑學院一位朋友和他聊天時問,如果用一個詞來概括泰山對他最深刻的影響,這個詞是什么呢?他回憶,當時一時凝塞,后來從哲學的角度想到了生命的“生”。
他認為,泰山文化是以生命為中心的天人之學,其最大魅力就是能激發人的生命力。對個體和國家皆是如此。《周易》中說:“天地之大德曰生。”天地最大的德行就是使萬物生生不息。人要向天地學習,就要厚德載物,自強不息。他說:“和泰山的因緣改變了我對世界和人生的看法。”
《泰山頌》描述了一種生命體驗
在楊辛的眾多學術頭銜中,其中一個顯示了他與泰山的特殊淵源:山東省泰山世界遺產研究委員會泰山研究所名譽所長。
他在美學、書法等領域的研究,也都為泰山留有一方天地。
我們學習和研究他的學術成果,是為了更好地保護泰山,更好地傳播和弘揚泰山文化。他在這些方面確實帶給我們很多有益的啟示。
首先,要想深刻理解一種文化,需有一種全身心投入的生命體驗。楊辛對泰山和泰山文化的理解,正是凝結著他個人深刻的生命體驗。他提到過這樣一件往事,在20世紀80年代,他曾患病一場,身體暴瘦,最輕時體重只有43公斤。生病期間,他情緒低落,自己甚至用“頹唐蕭瑟”來形容彼時的心情。他說:“我堅持登泰山、感受泰山,向泰山學習,十分幸運地走出了生命的低谷。”
其次,要想生動地展示一種文化精神,需從具體可感的生動事例入手。楊辛正是從具象切入,寓目會心,揭示出泰山活潑的生命力和蘊藏的文化精神。從對具體的景、人物的觀察中,感受蘊含的生命力,感受生命的韌性,感受深層次的文化精神。這其實也給我們感受泰山、體驗泰山文化提供了一個很好的示范。
例如,他對泰山日出的解讀,讀來頗有一種激蕩人心之感。楊辛認為:“泰山日出不是溫和、秀雅,以妖嬈示人,而是在天風莽蕩、云濤洶涌中騰躍而起,噴薄而出,剎那間光芒萬丈。這是一曲壯美的生命的贊歌。”看過泰山日出的人,無不對這種壯麗景象印象深刻。
再如,他觀察到了生長于石隙間的泰山松,感慨其生命力的堅韌;專門留意到泰山挑山工這個群體,由衷地贊嘆那種“埋頭苦干、勇挑重擔、永不懈怠、一往無前”的泰山挑山工精神。
他眼里的風景,蘊含著生命的意義,積淀著歷史文化,也體現著時代精神。
據楊樂介紹,除了泰山文化外,荷花文化對父親的影響也非常大。父親第一次到濟南時,就被大明湖的荷花所深深吸引,萌生了關于荷花美學的最初構想。后來,又在北大舉辦過荷花藏品展,并將百多件珍貴藏品全部捐贈給學校。
再次,要想建設一種理論,需具備一種抽象和升華的能力。這其實也是認識和感受事物本質的一種能力。對泰山文化的研究,楊辛由近及遠,由實入虛,由具象至抽象,由自然風景至文化理念,逐漸深入,層層遞進,邏輯嚴密,絲絲入扣。他的這個研究過程,是一個從實用美到藝術美、從自然美到文化美的抽象和升華過程。
楊樂說,多次聽父親講過,從審美的角度看,泰山體現的是壯美,荷花體現的是優美,兩者相輔相成,同時作用于人的精神世界,最終達到“登泰山而悟生,賞荷花以好潔”的人生境界。父親還解釋,泰山之美與荷花之美既相互獨立,又相互交融。比如,“枯荷”在歷代都是一個重要的審美意象,而其中就含有泰山老成持重、傲然不屈的精神,對人也是一種激勵;而他自己所寫的《泰山頌》一詩,其中“清泉為心”一句,又有荷花清純不染的韻致,對人也是一種靜斂。
最后,要想推動理論的創新發展,需與社會進步、時代精神密切結合。在對泰山文化的研究過程中,楊辛對挑山工精神的關注,意義也正在于此。他還大力倡導以美啟真,以美導善。這些做法,有益于融匯成先進文化與新時代的和諧共鳴。
楊辛曾作《泰山頌》:“高而可登,雄而可親。松石為骨,清泉為心。呼吸宇宙,吐納風云。海天之懷,華夏之魂。”他自書此詩,掛在自己的書房里,用以自勉;另有刻石于泰山南天門景區和天外村,已經成為泰山文化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