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視劇《我的阿勒泰》拍出了人們內心“無窮的遠方”。這里有天空、群山、河流、森林、牛羊駝馬……當然,最重要的還是人,以及人與自然的關系。
哈薩克人、蒙古人像是嵌在群山草場之中的族群,與自然渾然一體的他們,骨子里不愿受過多束縛,內心向往自由奔放。
托肯帶著孩子跟隨公公、小叔子一起轉向夏牧場的途中,朝戈全家出帳迎接,滿桌佳肴美饌招待他們。
朝戈奶奶向托肯公公提及孫兒與托肯的婚事,一句句,說得神圣而莊嚴、通透而開明。
托肯新寡一年,又帶著兩個娃娃。朝戈作為單身小伙,還是一名公務人員。這樣條件懸殊的兩個人,若摁進當下婆媽劇的邏輯里,想必一棒兩散。
托肯公公雖答應兒媳可以改嫁,但必須為家族留下兩個孫兒。朝戈奶奶進一步提出,那么小的孩子怎能離開母親呢?不如先替他們養著,大了再“還回去”。
朝戈奶奶說的是蒙語,由朝戈爺爺翻譯成哈薩克語給托肯公公聽。一句句,來來回回里,語氣低沉,不疾不徐,總歸是不脫“愛”的核心。
飾演朝戈奶奶的那位老年演員,出鏡短暫,卻給我留下深刻印象。她的眼神柔和慈祥又堅定,她真正將幼孺放在了第一位,一語一言中,滿溢人性之美。
老人眼里不僅有慈悲,更見神性。她的每一句話,都是成全——成全朝戈與托肯的愛情,成全母親的舐犢之情,更是對兩個相愛的人的尊重。
人類情感的體面和莊嚴,是不容破壞的。當朝戈奶奶站在那里目送托肯一家離開,她整個人都散發著光,好有神性的一位奶奶。
當然,并非所有族人都是開明的。當托肯娘家老一輩親戚得知她新寡一年后準備嫁人時,竟然情緒激動,并斥之以“丟人”。是自由的天性令托肯無畏無懼,面對丈夫的酗酒不顧家,早已萌生去意,何況丈夫已去世。
電視劇的細節之美非常動人。
一個雨天,巴太接過嫂子托肯手里的奶酪去小賣部,實則就是去串串門,順便告知文秀母女,不要說出父親偷藏獵槍之事。兩個年輕人坐在一起說說笑笑,甜蜜氛圍被猝然出現的村干部撞破。巴太剝出的一小把核桃仁舍不得吃,臨走的慌亂中,飛快塞向文秀掌心。
當文秀跟著托肯、庫蘭去參加婚禮時,總是裝作無意地打聽“巴太去不去”。坐在帳篷里,她一眼看見巴太的外套胡亂堆在那兒,無比珍惜地拿起,仔細理理好。當從別人嘴里得知,巴太、庫蘭自小青梅竹馬,她于冷風中奔向音樂會現場,在人叢中滿眼絕望地看著眼前人……
夜深,巴太拽住文秀,說要告訴她一件事。月色映照著這一對年輕人,影影綽綽的樹林草甸子,若即若離的兩個人……末了,卻只是提起,受驚的踏雪終于接受被騎了。文秀一顆心不曾落定,不停追問,你要告訴我什么事?
巴太欲言又止,依然祭出馬這件事。馬,成了兩個年輕人對話的弦外之音。克制,留白,不點破,讓另一個人始終患得患失,惴惴難安。
此一小節,極有張力。
即便得知庫蘭的心上人并非巴太,文秀的心依然不曾放下,月光下一聲緊一聲追問,從絕望到驚恐,仿佛失而復得,又重新有了驚喜期待……情感由此一層層遞進。
兩個年輕人演得好,流水一樣自然。
這樣含蓄輾轉的留白里,不正承載著我們每一個人逝去的夢想嗎?
愛而不得的夢想,在鏡頭語言的留白里死灰復燃,縱然還有那么一些惆悵。生命里缺失的,此刻正被巴太文秀擁有著了。
幸虧有影視、文學這些藝術載體。要不,人類活得有多粗糲。
在抖音上只關注了李娟公號。據網友言,李娟在抖音賬號直播時,表達了對該劇的不滿,甚至生氣。未看時,我也武斷地懷疑過,以影視還原散文,簡直天方夜譚。
等真的看了,深感驚艷。
整部劇僅僅借了散文的魂魄,重新虛構三樁愛情故事,肯定會令作者失望。但作為讀者的我們,因無“切膚之痛”,所以寬容。
導演想必讀過李娟所有書籍。我在幾幀關于轉場的鏡頭里,也還捕捉到《羊道》三部曲的敘事氣質。
那些案頭堆積的一摞摞寫滿漢字的作業本,那一句句虛弱的話外音,宛如自語,是遼闊雄渾蒼涼的北疆塑造出了一名出色的作家,獨一無二的李娟。
無論是李娟的漢語書寫,還是導演的鏡頭語言,二者都是同質的——真誠。
這個世上,有一鐵律,唯真動人。